1235. 歧路亡馬鹿（四）——海軍將領大叛亂（上）

本文是“燃燒的島群”第1235篇原創文章，

作者：

Saukopf。

全文共4791字，配圖8幅，閱讀需要15分鍾，2024年5月8日首發。

接上期（第1170篇）

1949年，以二戰後美國 *** 改革武裝部隊、削減軍費、裁撤裝備為導火索，引發了美國現代史上更大的軍種內鬥鬧劇，其中穿插著軍隊內部爭奪國防預算、白宮和國會的“府院之爭”、驢象兩黨彼此傾軋，光怪陸離，百鬼夜行，令人歎為觀止，這就是著名的“海軍將領大叛亂”事件。

武裝力量的妥協統一

早在二戰期間，美國軍政兩界的有識之士就已經認識到，美國陸海兩軍已成老死不相往來的獨立王國，在指揮、情報、後勤等方麵各行其是，混亂低效。陸軍參謀長馬歇爾曾多次向羅斯福進言統一武裝部隊，但被後者以戰時不宜改組而拒絕。羅斯福的繼任杜魯門也在為此不遺餘力，他在戰時負責領導參議院國防計劃調查特別委員會，明確認為“武裝部隊必須統一，這樣就不必擔心再發生一次珍珠港事件”。

圖1. 電影《虎虎虎》劇照，美國陸軍和海軍少有的放下分歧，合作展開對日情報工作，海軍還不忘向陸軍炫耀一番破譯密碼電文的“神機妙算”

在杜魯門的推動下，《國家安全法》於1947年7月26日頒布。在戰爭中發揮的巨大作用的美國陸軍航空隊（

USAAF

）被單獨劃分出來，組建美國空軍（

USAF

），其地位與陸軍和海軍並列。原來的戰爭部改名陸軍部，與海軍部和空軍部合並組建國家軍事機構（

NME

，後改稱國防部），由一名文官出身的國防部長負責領導。

該法案是美國軍隊在組織上現代化的標誌，但卻是一個各方麵互相妥協互不滿意的結果，尤其是海軍反應很大。在法案通過之前，海軍大佬歐內斯特金和切斯特尼米茲就認為，海軍的權力和影響被削弱了，以前海軍部長有話可以直接去找總統說，但是現在中間卻要隔著一個文官國防部長。陸軍當然不願意丟掉龐大的航空隊，而空軍在打包帶走了陸軍核力量的同時，也對海軍航空兵虎視眈眈。

為安撫海軍，反對三軍統一的前海軍部長詹姆斯福萊斯特在1947年9月被任命為首任國防部長。1948年3月，參謀長聯席會議在佛羅裏達度假勝地基韋斯特開會，討論航空量的分配，空軍像德國胖子邁耶那樣要求“天上飛的都歸我管”，被陸軍和海軍頂了回去。會議最終形成《基韋斯特協議》，海軍和海軍陸戰隊保留其航空力量，陸軍不得裝備起飛重量超過2.27噸的固定翼飛機，而支援陸軍的攻擊機則由空軍負責。

圖2. 詹姆斯福萊斯特，無黨派人士，在弗蘭克諾克斯病死後繼任海軍部長，親眼目睹美軍在硫磺島折缽山豎起星條旗後說了那句著名的“折缽山上那麵升起的旗幟意味著海軍陸戰隊未來500年的榮耀”。其任上推動美國海軍打破種族隔離，反對侵害 *** 人的巴以分治，但也死硬反蘇 *** ，甚至在麥卡錫主義荼毒美國之前就被麥卡錫奉為先師

同年7月在羅德島州紐波特的會議，進一步細化討論了有關核武器的控製和使用。海軍要求獲得核武器，才能滿足未來的作戰使命，而空軍則認為投擲核武器是空軍戰略轟炸機的職責，會議無果而終。會後在海軍作戰部長路易斯登菲爾德的指示下，由著名的“31節伯克”阿利伯克上校牽頭組建了代號OP-23辦公室的組織研究和政策部，其主要工作是在三軍統一中攪局，同時收集空軍的黑料。

圖3. 基韋斯特與會者，前排左起：海軍作戰部長路易斯登菲爾德上將，海軍參謀長威廉萊希上將，國防部長詹姆斯福萊斯特，空軍參謀長卡爾斯帕茨上將，陸軍參謀長奧馬爾布拉德利上將

裁軍之下的苦逼海軍

戰後美國經濟不出意外的蕭條，1947年取消戰時價格管製後通脹高達14.4%，顯然盡快裁軍複員退役裝備才能省錢。美國的國防預算從1945財年的810億美元（相當於2023年10870億美元），急速下降到1948財年的90億美元，占GDP從37.5%下降到較為正常的3.5%，1949年有所回升，也隻有110億美元。

杜魯門批準的軍事預算比軍隊的獅子大張口低了幾十億，作為更大吞金獸的海軍艦隊成了首先開刀的對象，艦船噸位被封存了三分之二。海軍的心理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落差，以前的預算是國會直接給海軍部，現在則要在國防部裏和陸軍空軍搶破頭（陸軍：我在德國1個師麵對俄國人50個師，你們跟我比麼）。作為海軍的娘家人，國防部長福萊斯特同樣反對裁軍，在杜魯門和參聯會之間受夾板氣。

而空軍新貴則飛黃騰達，豪擲10億美元購置300餘架最新的B-36巨型戰略轟炸機，不斷高調刷新航程和載彈記錄，成了從 *** 到民間的寵兒，令美國海軍頗為眼紅。更具羞辱性的一次是在1948年12月，第7轟炸機聯隊的一架B-36從德克薩斯州卡斯韋爾基地起飛，在未被夏威夷雷達發現的情況下，於珍珠港事件紀念日當天飛臨當地，在海上投下4.5噸炸彈，返航降落卡斯韋爾，全程13000千米，耗時35小時30分鍾。這次“偷襲珍珠港”令海軍頗為下不來台，無能狂怒。

圖4. 1949年1月20日，在慶祝杜魯門連任總統的儀式上，空軍派出B-36機群飛越國會，清楚表達了空軍和總統之間的關係

不甘心的海軍試圖證明自己也能玩轉戰略轟炸。1949年3月底，一架經過專門改裝的P2V-3C“海王星”反潛機搭載模擬核彈，采用火箭助推從“珊瑚海”號航母（

CVB-43

）起飛。受製於甲板尺寸，P2V-3C已經是航母能起飛的更大飛機了，同樣搭載4.5噸有效載荷，航程隻有B-36的一半，而且不能著艦，投彈後隻能就近降落盟國機場，甚至迫降在友軍艦隊附近海麵，棄機留人。海軍的種種努力在空軍看來就像是沒活硬整的笑話。

圖5. 在“珊瑚海”號上火箭助推起飛的P2V-3C。福萊斯特的繼任路易斯約翰遜在砍掉“合眾國”號航母之後，曾搭乘P2V-3C參加美國海軍的演習，海軍飛行員陰陽怪氣，“假如起飛出了什麼岔子，那麼無論你同不同意，我們都會有大型航母”

從理性角度，美國在當時優先投資空軍戰略力量非常明智。在大規模裁軍的背景下，美國空軍戰略轟炸機在數量和質量上對蘇聯的巨大優勢，足以抵消蘇聯陸軍的數量優勢，尤其是1948年之一次柏林危機時，B-36是美國僅有的對蘇聯本土實施核打擊的手段。況且相比投資巨大成軍緩慢的海軍艦隊（一艘“合眾國”級航母就要1.9億美元，整個航母戰鬥群的造價超過12億，艦載機還要再加5億），戰略轟炸機機隊的建造和維護成本更加低廉，形成戰鬥力速度更快，核力量投送也快，顯然是杜魯門在囊中羞澀之下的不二之選。

然而海軍不當家不知柴米貴，隻認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。以作戰部長登菲爾德代表的高級武官不斷攻擊國防預算的厚此薄彼，而政客出身的福萊斯特則走得更遠，在1948年總統競選期間背著杜魯門，私會贏麵很大的共和黨候選人托馬斯杜威。杜威也同樣反對裁軍，雙方達成協議在杜威當選後，繼續任命福萊斯特擔任國防部長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杜威思想進步開明（相對共和黨內部右翼保守的塔夫脫而言），而杜魯門則熱衷於“遏製共產主義擴散”，在這方麵福萊斯特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，雙方本來有更多的共同語言。但海軍如此汲汲於蠅頭小利，棄“ *** 大業”於不顧的行為，為之後海軍名聲掃地和福萊斯特的人生悲劇埋下了伏筆。

福萊斯特被炒，“合眾國”號取消

1948年11月的總統競選曝出了更大的冷門，呼聲更高的杜威意外敗選，老謀深算的杜魯門成功連任。當初福萊斯特在三軍統一和裁軍期間屢唱反調，令杜魯門極為不爽，而密會杜威又被媒體爆料，這樣的二五仔行為無異於在杜魯門的雷點上蹦迪。

事實上福萊斯特早就被三軍吵出了嚴重抑鬱症，在職上經常放空望天，無力負擔國防部長的重任，最終於1949年3月31日被杜魯門解職，緊接著入住國家海軍醫療中心治療。接替福萊斯特的路易斯約翰遜是杜魯門的忠實追隨者，在總統競選時募集資金對杜魯門反敗為勝至關重要，同時他也十分擁護杜魯門的三軍統一和裁軍政策，所以坐上這把交椅自然而然。

圖6. 路易斯約翰遜不僅砍了大批軍艦，還力主報廢或出售陸軍二戰剩餘裝備，回籠資金更新換代，其軍改有很多合理成分，以至於一度反對裁軍的參聯會主席布拉德利改變立場。然而由於過於冒進，導致美軍在朝鮮戰爭中戰鬥力疲弱，且越權插手很多其他政務，引發杜魯門猜忌，最終兔死狗烹，1950年9月被迫為朝鮮戰事失利背鍋辭職，從此退出政壇

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約翰遜在4月23日下令，取消剛在18日鋪設龍骨的“合眾國”級超級航母首艦“合眾國”號（

CVA-58

）。該級航母設計滿載排水量超過8萬噸，能夠起降大型核轟炸機。海軍計劃在1949至1952年每年建造一艘，組成四個超級航母打擊群。為了這條巨艦通過國會預算，海軍忍痛放棄了在建的“衣阿華”級戰列艦6號艦“肯塔基”號（

BB-66

）和“阿拉斯加”級大型巡洋艦3號艦“夏威夷”號（

CB-3

）。

圖7. CVA-58“合眾國”號航母想象圖，該級艦為為無艦島平甲板構型，能夠起降大型核轟炸機

23日是周六，在這天動手明顯是要先斬後奏，打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。考慮到約翰遜和杜魯門的關係，背後明顯是杜魯門的默許甚至授意。事實上，陸軍參謀長布拉德利和空軍參謀長範登堡都強烈反對建造，因為這艘超級航母與空軍陸基轟炸機存在相當的任務重疊。周一返崗的海軍部長約翰沙利文對此極為憤怒，因為此前約翰遜曾向他保證，在跟他商量好之前不會動“合眾國”號一根指頭。沙利文於26日辭職 *** ，緊接著海軍副部長約翰肯尼也摜了烏紗帽走人。

約翰遜並沒有妥協，而是與海軍硬剛，提拔弗朗西斯馬修斯繼任海軍部長。這位馬修斯也是個妙人，雖然比約翰遜還大了四歲，但一直為其鞍前馬後，被視為約翰遜的得意門生，或者更直白一些，“約翰遜的馬屁精”。最要命的是這貨對軍事一竅不通，在上任後被問及對海軍了解多少時，他說，“嗯，我避暑別墅的池塘裏有一艘劃艇”。

圖8. 弗朗西斯馬修斯，民主黨人，他擔任海軍部長對美國海軍是一場災難，此公猶如惡犬一般對海軍高層瘋狂清洗和打擊報複，不僅在海軍成了不得人心的孤家寡人，連國會都為之側目。在約翰遜被杜魯門拋棄後，馬修斯也於1951年7月蹈其覆轍

這一連串的野路子騷操作引發國會嘩然，約翰遜進一步完全裁撤海軍陸戰隊的計劃——顯然也是杜魯門的主意，杜魯門曾公開表達對鎮壓水兵的陸戰隊的厭惡——被徹底叫停。此時局勢本來對海軍有利，適當爭取完全有可能逆風翻盤。然而海軍卻選擇用魔法打敗魔法，試圖以更加上不得台麵的手段扳倒約翰遜，順手也搞搞空軍出口惡氣，最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。